退休干部方芳投入150余万元养生，健康管理中心的营销漩涡揭秘
澎湃新闻首席记者 卫佳铭
退休干部方芳被“健康地活到 88 岁”的承诺所吸引。在过去 4 年中，她陆续在“涵芳健康管理中心”这家养生馆投入 150 余万元。从一开始的免费足疗体验开始，到后来有价值 9 万元的私密理疗，再到要价 15 万元的脑梗治疗，她一步一步地陷入了商家精心设计的营销“漩涡”里，最终背上了外债。
方芳曾有过消费行为的涵芳健康管理中心位于浦东罗山集市附近。澎湃新闻记者卫佳铭提供了相关图片。
方芳的遭遇不是个别的。很多中老年消费者向澎湃新闻反映，她们都在上述养生馆的兄弟门店“医廷健康管理中心”投入了几十万元，有的人仅仅在一年里就花费了 50 多万元多。她们怀着不给子女添麻烦的想法，花钱去进行养生，然而没想到不但没有见到疗效，还把养老的钱都赔光了。因为害怕子女知道后会引发家庭矛盾，她们大多选择了忍耐，只是在工作日偷偷地出门去维权。
2022 年 2 月末，涉事养生馆内部人士公开爆料。这些主打汉方养生的机构，其内部所有工作人员都没有医学背景，也没有行医资质。每瓶动辄开价上千元的中草药油，其实都是网购的廉价精油。自称来自北京中医药大学的黄文敏，这位尤其令老年消费者信赖的“专家”，只有初中学历。曝光这一切的是涉事机构的老板娘，她是黄文敏的妻子，名叫张颖。
张颖向澎湃新闻透露，黄文敏实际掌控的养生机构在上海的门店数量为 12 家。这些门店分布在浦东、宝山、虹口、杨浦这四个区。仅在 2021 年，该养生机构的销售总金额就达到了 426 万余元。张颖还表示，她和丈夫都来自黑龙江，之所以选择在上海经营养生机构，是看中了一线城市中老年群体所具有的市场潜力。
澎湃新闻采访了多名曾在相关养生机构工作的员工。这些员工透露，门店内养生项目的价格不是固定的。通常情况下，会根据消费者的经济实力来决定收费标准，也就是看人下菜。同时，还会对老客户持续进行“情感攻势”，以此促使老客户不断地投入资金。
3 月 11 日，黄文敏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否认了消费者所说的员工夸大宣传理疗效果这一情况。他表示，他们只是在做按摩，并非从事医疗工作。同时，他否认了门店曾聘请北京专家的说法，称他们经营的只是一家小店，没有能力聘请专家。他还称，价目表是公开的，不存在欺骗消费者的情形。
一名老年客户正在接受按摩 受访者 供图
养生漩涡：七旬老人四年花费150万
74 岁的上海阿姨方芳回忆起当初走入这场养生迷局的过程，她懊恼万分。
2018 年的秋天，她在浦东的一个批发市场里买菜。就在市场的门口，她碰到了两名正在做推销的年轻人。方芳说，他们给她介绍了一个叫“汉方同仁养生堂”的机构，还说可以免费体验足疗。
方芳是一位退休干部。前些年，她曾患上脑腔梗中风。听说有足疗体验后，在两人的游说下，她走进了一家店，而这家店实际上名为“涵芳健康管理中心”。没想到，第一次“体验”就让她花费了 6000 多元。“按摩之后确实感觉挺舒服，店员当天就让我办卡，还说可以送一次膝关节按摩。”
王兰英家住虹口，她同样是经由这种方式接触到相关养生机构的。她在这家门店首日消费 2400 元，购买的项目为 50 次足疗。72 岁的刘桦有静脉曲张的病症，73 岁的许娟常年受坐骨神经痛的困扰。她们表示，都被养生堂所宣称的“包治百病”给深深吸引了。值得留意的是，她们最先消费的是单次售价不到 50 元的足疗项目。在她们古稀之年的时候，获得一副更健康的身体，在她们看来，就是要尽可能地为家中小辈减轻负担。
然而，事情的发展与期望相反。方芳表示，办理了卡之后，足疗项目仅仅做了几次，店员却不停地推荐腰部理疗、脑梗治疗等项目，还声称“一定能够治好，并且能够保证活到 88 岁”。
此前的足疗与之不同，后续项目的要价常常达到数十万元。比如治疗脑梗这方面，方芳一次性就花费了 15 万元。在 2021 年 4 月 5 日，她还花费 9.8 万元进行了私密理疗。到目前为止，方芳在养生馆总共花费了 150 多万元，并且因此背负了外债。
许娟等人今年在养生馆消费的记录明细，这是由澎湃新闻记者卫佳铭所提供的图。
许娟也为养生花费了巨资，她在一年时间里在涉事养生机构投入了 50 余万元。从门店台账可以看出，在 2020 年 4 月至 6 月期间，许娟购买的项目有蛇蛋白免疫调理、五脏排湿毒以及血液项目。其中，14 次五脏排湿毒的价格是 288000 元。
但是，要价高昂的项目并没有如她们所愿治好她们的疾病。刘桦告知澎湃新闻，在进行了数次理疗后，她察觉到效果不理想，于是产生了退款的念头。然而，养生堂的工作人员当即为她进行了全身检查，称理疗需系统进行，仅做局部提升无法见效。他们还表示，她的身体内存在潜在疾病，若不加以预防和控制，不出三年必定会发病，到那时再进行治疗就来不及了。
刘桦表示，因为惧怕，她多次将钱投入养生项目。每次走出门店后，她就会立刻后悔，但她总是像被迷住了一样，无法控制自己。
实控人妻子揭底骗局：“中医世家”实为假冒
当被问到为何不去医院就医时，前面那四名消费者都表示，去正规医院看病会耗费时间和精力。并且对于大多数中老年人特有的慢性疾病，医院也无法给出能彻底治愈的诊疗方案。
方芳等人告知澎湃新闻，在门店向她们推介项目时，都提到过一位重要人物，此人自称是来自北京中医药大学的黄姓专家。方芳通过图片辨认后元和健康骗局，确认这名黄姓专家就是门店的实际经营者黄文敏。方芳称，黄文敏曾亲自为她把脉，并且自称其家中世代都是中医，而且该养生堂所使用的药油配方大多也来自北京同仁堂。
澎湃新闻从可靠渠道获取信息表明，黄文敏是黑龙江省牡丹江市人，其学历为“文盲或半文盲”。黄文敏的妻子是张颖。张颖向澎湃新闻透露，她丈夫出生于 1984 年，最高学历只是初中。并且双方家族都没有从事医学或行医的背景。他们与北京仅有的交集是早年夫妻二人一起在北京的养生机构打工，担任按摩技师。后来丈夫前往上海开店，她就回到了东北老家照顾孩子。
张颖表示，之所以选择上海作为经营养生堂的地点，是因为看中了一线城市居民具备较高的消费能力，同时也看中了他们对健康身体的渴求。
澎湃新闻得知，黄文敏是实际控制人。他在上海经营的养生堂有 12 家门店。这些门店分布在浦东、宝山、虹口、杨浦四个区。店名分别是“涵芳健康管理中心”“汉方健康管理中心”“医廷健康管理中心”“养之阁”和“焕春轩”。
张颖称，曾有黄文敏是上海涵芳健康管理有限公司的股东。天眼查所提供的信息表明，上海涵芳健康管理有限公司于 2019 年 10 月成立，其登记机关是奉贤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且黄文敏为该公司的股东。注册信息表明，该公司的经营范围包含健康管理咨询、减肥服务、健身服务、美甲服务以及保健按摩。并且，该公司还从事健康科技、生物科技、网络科技领域内的技术开发、咨询、转让等服务。注册信息还备注，依法必须经过批准的项目，需要经有关部门批准之后才可以展开活动。值得留意的是，该公司在 2022 年 1 月 19 日已经注销。
澎湃新闻留意到，黄文敏在另一家名为上海柏淼霖美容科技有限公司的企业里担任股东。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是黄文敏的弟弟黄文新。和上海涵芳健康管理有限公司一样，此公司在奉贤区市场监督管理局进行了登记注册，注册时间是 2021 年 4 月。上述两家公司的成立时间都比前文提到的涉事门店开业时间要晚。
涉事门店多是以个体工商户的形式进行登记注册的。比如许娟等三人消费的那个挂牌为“汉方健康管理中心”的门店，其实际获得的营业执照上所显示的名称是“文敏足浴服务部”，并且经营范围仅仅是足浴和按摩服务。
黄文敏所实际控制的 12 家养生馆在 2021 年的总业绩达到了 426 万余元，这是受访者提供的图片内容。
张颖向澎湃新闻表明，她站出来举报自己丈夫的原因，是由男方婚内出轨而引发的一场离婚官司。张颖称，在黄文敏注销上海涵芳健康管理有限公司的时候，把这些年的所有资产都转移走了。从她提供的 2021 年末该养生机构内部会议照片来看，上海 12 家门店在 2021 年的销售总金额达到 426 万余元。
3 月 11 日，澎湃新闻联系到了黄文敏。他否认了消费者所说的员工夸大宣传理疗效果这一情况，并且称“我们仅仅是做按摩，并非做医疗”。黄文敏还否认了门店曾有聘请北京专家的行为，直截了当地表示经营的只是一家小店，没有能力聘请专家。
销售的秘密：“滴血测癌”和“情感攻势”
在价格高昂的养生项目背后，涉事养生堂的运营成本并不高。
一名曾在黄文敏实控的养生堂就职的技师向澎湃新闻透露，门店给顾客推背时使用的所谓中草药油，实际上都是从网上购买的廉价精油。这些精油是一大瓶一大瓶地进货，然后被灌到小瓶子里，再装进礼盒。
涉事养生馆内陈列的各类仪器 受访者 供图
此外，几位中老年消费者对门店内陈列的各种检测仪器记忆深刻。刘桦表示，工作人员称只需从人体抽取一滴血放入仪器中检验，便可知晓身体内是否有癌细胞。刘桦曾在验血仪器的显示屏上看到各类细胞的图样，然而工作人员从未给她出示过任何纸质报告。
汉方健康管理中心的一名前员工向澎湃新闻透露，所谓的“验血测癌”实际上就是把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血液通过投屏的方式展示出来，它并没有测癌的功能。
澎湃新闻在电商平台检索到的同款“一滴血验测仪” 网页截图
澎湃新闻根据涉事养生堂内的实拍照片，在电商平台上检索到了同款“一滴血检测仪显微镜”，其网络售价仅仅是 688 元。并且，涉事养生机构内经常使用的各类理疗仪器也都能够在网上买到。比如，宣称有疏通经络排毒作用的震动按摩刷，其网络售价是 95 元；还有刮痧塑性的隔空爆脂仪，网络售价为 1444 元。
张颖表示，养生堂的主要开销在于店铺租金以及人工费用。澎湃新闻在一份“涵芳健康管理有限公司员工入职表”里看到，普通员工的底薪是每月 5000 元，其余部分得靠销售来获取提成，并且招录员工的首要标准是看“嘴巴会不会说”。
涵芳健康管理中心业绩分配制度表 澎湃新闻记者 卫佳铭 图
方芳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她独居且丧偶多年，虽然有女儿，但女儿不能时刻陪伴在她身边。每次她踏进养生堂，总会有一群年轻人热情地围上来，关心她的冷暖。她还记得，在有一年自己生日的时候，门店的孙姓经理送了她一束红玫瑰，还偷偷地从背后将她抱起。正是这种情感上的攻势，让她难以抵挡，于是又乖乖地买了单。
但方芳并不知晓，这类“关怀”仅仅是销售前的“服务消耗”。虹口区广粤路一家由黄文敏实际控制的门店，其内部员工业绩群的信息表明，每天下班后，每位员工都得在群里汇报当天接待顾客的状况。顾客被标上数字代号，而没有姓名。汇报的方式包含：耗费热情服务、了解客人情况等，甚至还会清晰地记录下客人的家庭信息以及子女的状况等。
广粤路门店前院长苏敏向澎湃新闻透露，了解客情这一点是很有必要的。首先要摸清老年人的经济状况，比如在家里能否说了算，有没有子女在身边等等情况。如果和子女同住，那就需要格外小心。在掌握清楚消费者的经济状况之后，门店就可以根据对方的支付能力来开价，做到“看人下菜”。
受访消费者表示从未在门店内见到成册价目表，每次购买项目都是工作人员口头介绍。方芳称曾想向其他顾客打听价格，但未在同一时段遇其他消费者。许娟说有时走出门店后还会看到店员远远跟着。苏敏表示这是养生堂有意安排，“不能让顾客相互碰面”。
黄文敏对这一说法予以否认。他称价目表是公开的，不存在欺瞒消费者的情形。对于按摩项目“同人不同价”的问题，他解释说，因为每名消费者进行的项目不一样，所用的精油也不相同，所以价格会有差别。
养生馆内部工作群截图（管理群＋监督群） 受访者 供图
艰难的退款：有消费者称曾遭威胁
涉事养生堂为让消费者持续投入，会不断推出各类活动。苏敏表示，这只是一种套路，能让老顾客觉得有优惠，实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2021 年 11 月，汉方健康管理中心举办了一场年终有奖问卷活动。活动流程单表明，此活动旨在回馈新老顾客并提升业绩。在对内部人员的要求方面写道：要营造出热情的气氛，富有情感，相互配合默契，衔接要完美，主次分明，注重细节，提前进行塑造，分工明确，借助力量以创造佳绩。
澎湃新闻记者卫佳铭提供了相关图片。
活动流程一栏明确了招揽顾客的全部过程：员工要在活动前一天晚上提前约好顾客，顾客进门后，由前台迎宾送上纪念品；顾客完成问卷后，员工要宣读感谢信，送花拥抱。该文件还注明：要富有感情，让感谢之情充分流露出来。
随后，员工开始集体鼓掌。接着，院长提出申请，为顾客提供一次现金“抢购”的机会。在院长介绍抢购档位的过程中，员工要直接告知顾客选择最高的档位。与此同时，前台要配合询问顾客是“现金还是刷卡”。如果顾客表示没有现金元和健康骗局，员工就负责垫付并直接交钱。并且，这里的文件还注明：氛围要保持高涨，所有人都要围绕顾客进行起哄。大家都起哄说 1000 元比较合适。通过这一活动，完成当日到账任务的员工就可按比例分得提成。
销售成为首要任务后，门店每月都需在工作群里上报销售任务以及完成进度。澎湃新闻获取的名为“汉方同仁管理群”的工作群聊天截图表明，每个门店的平均月度销售指标大概是 30 万元。
苏敏向澎湃新闻透露，养生堂为避免因退款或服务产生纠纷设立了监察督查群。群消息表明，在 2021 年 11 月，有一名姓黄的导购在门店内与顾客发生争吵，此事件最终以对该导购处以 500 元处罚而结束。
然而，类似的纠纷还在不断地上演。像王兰英，她曾多次要求退款，然而门店却拒绝给予全额退款，并且还要求签订退款协议。由于老人们担心被子女知晓后会引发家庭矛盾，所以大多都选择了默默忍受，不将此事说出来。
涉事的养生馆所制定的退款协议，需要消费者对十项条件表示同意。澎湃新闻的记者卫佳铭提供了相关图片。
4. 消费者退款是因个人原因所致，与甲方的服务项目及产品没有任何关联。文末注明，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甲方对本协议约定的内容享有最终解释权。
许娟等人认为，这明显属于霸王条款，所以她们拒绝达成和解。方芳称，她在涉事养生堂投入了 150 余万元，然而却未能治好任何疾病。每次都得让她重新更换项目，也就意味着要重新付钱，这是专门骗取老人钱财的行为，必须全额退款。
受访消费者向澎湃新闻表示，在退款过程中遭遇了阻碍。同时，有多人称受到了恐吓与威胁。许娟称，她曾被告知“我们知道你家地址”等带有威胁性的言语。苏敏坦言，门店对于有子女陪同前来退款的老人会当即退款，之所以会说出大胆言语，是因为拿捏准了部分老人不敢告诉子女的心理。
黄文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门店已经对相关退款诉求作出了处理。并且，已有几十名消费者完成了退款。
目前，前文提到的王兰英等四名消费者已经聘请了律师。他们准备通过起诉的方式来为自己追讨退款。王兰英表示，即便最终无法追回钱款，也希望以她们自身的亲身经历给更多的中老年消费者起到警示作用。
（文中除黄文敏、黄文新外皆为化名）
本期资深编辑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