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比安·祖莱格：欧盟对华电动车加征的关税比美国低，为什么中国态度如此不同？

编者注：

自10月31日起，欧盟将对原产于中国的纯电动汽车在原10%税率的基础上加征7.8%-35.3%的反补贴税，为期五年。此举给中欧关系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中国商务部发言人表示，中方不同意也不接受该裁决，已根据世贸组织争端解决机制提起诉讼。德国汽车工业协会和在欧洲投资的中国车企也表示失望。

是什么让欧盟愿意冒着损害部分盟友利益的风险做出这样的决定？中欧关税争端，下一步何去何从？

11月6日进博会期间，观察者网编辑约见欧洲政策中心首席执行官兼首席经济学家法比安·祖利格，并就上述问题与其进行了简短交谈。欧洲政策中心是一家独立的非营利性智库，总部位于布鲁塞尔，是欧洲领先的欧洲政策分析和研究智库之一；德国人法比安·祖勒格 (Fabian Zuleger) 现任透明国际欧盟执行委员会委员、爱丁堡大学欧洲研究所荣誉研究员、赫瑞瓦特大学荣誉教授。

需要指出的是，法比安·祖莱格在中国市场、俄乌危机等问题上的看法与我们有很大不同，但在欧洲颇具代表性。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我们将原文发表出来，仅供读者参考。

11月6日下午，法比安在第七届虹桥国际论坛“全球气候变化下的可持续贸易”分论坛上发表讲话。来源：全球化智库CCG

【对话/观察者网 高燕平 译/马里】

“‘合格多数’支持对中国征收关税。这是欧盟的正常决策过程。”

观察者网记者：近期中欧之间最大的新闻是欧盟开始对中国进口电动汽车加征7.8%至35.3%的反补贴税，为期五年。当时欧盟国家的投票结果显示，10个国家表示支持，5个国家反对，12个国家选择弃权。做一个简单的算术题，这意味着17个国家，也就是大多数欧盟成员国，不支持对中国电动车征收关税，但加税政策最终还是以牺牲各国利益为代价正式通过。一些欧盟国家。为什么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呢？欧盟的决策机制是怎样的？这是正常的吗？

费边：首先我想指出，并不是大多数国家反对这一提议。一些国家投了弃权票，但支持该提案的国家多于反对的国家。因此，这一决议是通过欧盟正常决策程序获得通过的。

许多国家在投票中投了弃权票——他们并不反对关税，他们只是投了弃权票。这是欧盟的正常决策过程。在欧洲，对某个问题进行投票时，我们有“合格多数”的概念，即根据支持和反对政党的国家数量以及每个国家的人口规模，无需一致同意即可通过一项决议。尺寸。在对中国电动汽车加征关税的问题上，支持者较多，因此决议获得通过。

有12个国家投了弃权票。他们对此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是正常的。弃权也是欧盟决策过程的一部分。当他们选择弃权时，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投票将被作废，不会被纳入统计；如果他们确实不支持该决议，他们可以投票反对。

观察者网：你是德国人。据称，德国对此次投票结果非常不满。

费边：德国政府确实投了反对票。但这就是集体决策的意义所在，以便欧盟能够正常运作。即使一两个国家投反对票，只要多数人赞成，该决议就应该获得通过。

观察者网记者：我最近看到报道称，德国最大汽车制造商大众汽车已关闭其在德国的多家工厂。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你怎么认为？

Fabian：德国汽车工业正在经历艰难的结构性变革。德国的汽车工业一直都非常成功，但是很多德国人却不太高兴看到这个行业所发生的变化。但德国必须通过结构转型来应对当前的行业变革。

10月28日，在德国沃尔夫斯堡大众汽车总部，工人们聚集在一起聆听汽车工会的演讲。视频截图

德国在过去几年也进行了一些投资，并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如果德国想要重振其汽车工业，就必须经历一些内部变革。这个过程肯定是非常痛苦的，有些工厂倒闭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欧洲没有采取追随美国的战略。欧洲有自己的政策重点。”

观察者网：与美国出台的关税政策相比，欧盟对中国进口电动汽车征收的关税并不高，但却引起了更多关注，并在中欧内部引起了较大争议。这是什么原因呢？

费边：我无法对中国争议发表评论。其实我也对此感到困惑。欧盟对中国汽车征收的关税远低于美国征收的关税。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中国引起这么大的争议。为什么中国对美国和欧洲的政策态度不同？如果中国认为加征关税是严肃的，为什么不对美国采取类似的反制措施？我认为在政治层面上，中国对美国的态度和对欧洲的态度不同。

观察者网：从普通中国人的角度来看，我们认为欧洲与美国不同。美国正在全方位遏制中国，欧洲可能成为中国的伙伴。中国也在尽力与德国、法国、匈牙利等欧洲国家建立良好关系，所以我想这也是中国这次对欧盟特别失望的原因。很多中国人可能不希望看到欧洲追随美国的遏制中国战略。他们都认识到中欧在应对全球变暖问题上拥有共同利益。

坦白说，欧洲在新能源技术领域已经落后了。中欧应该加强合作，这对双方来说是互利共赢的。欧洲如何看待与中国的合作？欧洲是否认为中国在新能源领域的进步对欧洲构成威胁？

费边：首先我想指出，欧洲并不遵循美国的政策。欧洲有自己的政策重点。欧洲确实与美国有着强大的联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政策与美国完全相同。事实上，我们与美国在很多方面都存在分歧。在许多需要全球合作的领域，比如应对气候变化，我们必须共同努力。这是一个国家无法单独实现的。

但是人们也应该认识到，欧洲有自己的利益，包括经济领域，欧洲也有自己的经济利益。诚然，一些欧洲人担心中国不公平竞争，所以欧盟采取的一些政策实际上是基于欧洲自身的经济利益，而不仅仅是追随美国。

中国向世贸组织提起诉讼，“欧盟将配合调查”

观察者网记者：据报道，中国已就欧盟电动汽车反补贴终裁向世界贸易组织提起诉讼。中方认为欧盟对中国电动汽车征收反补贴税不恰当，欧盟反补贴最终裁决不公平。滥用贸易救济措施违反世贸组织规则，是打着反补贴名义的贸易保护主义行为。你如何看待中方的表态？欧盟的立场是什么？

费边：欧盟对中国的补贴行为进行了调查，得出的结论是中国对电动汽车的补贴扭曲了市场。因此，从欧盟的角度来看，对中国电动汽车征收关税是有道理的。但结果将取决于世贸组织的裁决。

欧盟一直非常配合世贸组织的工作。如果世贸组织认为欧盟滥用了贸易救济措施，那么欧盟就必须改变做法，所以我们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看到结果。当然，从欧洲的角度来看，调查显示中国的补贴确实扭曲了市场。

观察者网：从中国的角度来看，我们经常引用世贸组织的数据。中国连续21年成为全球反倾销调查最多的国家，连续10年成为全球反补贴调查最多的国家。这是2017年的数据，我还没有找到最新的数据。在中国，很多人会认为中国产品价格较低的原因不是因为补贴，而是因为中国激烈甚至残酷的市场竞争。电动汽车行业也是如此。您如何看待这个观点？

Fabian：我认为这两个因素都存在。中国在很多领域提高了竞争力，包括技术，比如绿色技术。但与此同时，中国政府对经济的干预仍然很强，中国仍然有补贴，中国仍然在实施战略性产业政策。所以，这两个因素都有。

我认为中国应该认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需要逐渐减少对市场的干预。因为我们最终都希望创造一个自由公平的市场。自由和公平缺一不可。为此，各方应逐步调整和改变一些政策。只有这样，世界才能更好地从这些技术的发展中受益。

征收额外关税对各方都不利

观察者网记者：国内有人认为，欧盟一些国家之所以推动对中国电动汽车加征关税，是为了吸引中国汽车企业到欧洲投资设厂。如果是这样的话，在欧盟宣布加税之后，我发现一些中国车企暂停了在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的投资活动，因为他们认为欧洲政策尚未明朗。看来欧洲的战略已经失败了。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Fabian：我认为欧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吸引中国汽车企业到欧洲投资建厂。问题的关键在于欧盟进行了调查，而调查的目的就是中国对汽车行业的补贴。欧盟没有吸引中国汽车企业赴欧投资的计划。欧盟仅根据其发现的市场扭曲情况做出决定。

欧盟中国商会和罗兰贝格的2023年旗舰报告显示，除了基础设施和配套设施略有改善外，六大指标显示中资企业在欧洲的营商环境持续恶化。

征收额外关税将会产生负面影响。我们其实不想对任何中国产品加征关税，因为最终大家都会受到损失。但由于存在市场扭曲，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因此，对于中欧双方来说，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是确保市场长期开放、公平。这是欧盟和中国必须协商解决的问题。希望双方能够找到一个对大家都有利的解决方案。

观察者网：不知道您是否与德国或意大利汽车制造商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刚刚看到一些报道，这些汽车制造商也认为提高关税是不合适的，他们都希望与中国汽车制造商合作。正如你所说，这是一个长期发展问题。那么您认为未来更好的解决方案应该是什么？事实上，我们知道，中国是欧盟第一大进口来源国，欧盟也是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那么从长远来看，您如何看待中欧经贸合作的前景？

费边：未来欧洲和中国之间确实有很多领域可能会产生摩擦。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方法是双方进行更多对话，并尝试预测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而不是等到问题出现才去面对。

我们还必须共同努力，确保世贸组织发挥作用，以便在出现贸易争端时，有一个国际机构可以对其进行裁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贸易自由、公平。

观察者网记者：10月8日，中方依法决定对原产于欧盟的进口白兰地实施临时反倾销措施。关于对自欧盟进口的相关猪肉、猪副产品、乳制品进行反倾销、反补贴调查，中方目前正在依法开展调查。欧盟对此有何看法？

费边：正如我们刚才讨论的，征收关税对各方都不利。这对中国消费者不利，因为这会增加购买欧洲商品的成本，对欧洲生产商也不利。这在电动汽车领域和任何其他贸易领域都是如此。

问题是是否存在违反世贸组织规则的贸易扭曲。如果中国能够证明欧盟确实存在贸易扭曲，那么欧盟就必须做出改变；如果中方不能证明这一点，那么中方的做法就是没有根据的。

欧盟旗帜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欧盟总部外飘扬。资料图：新华社

中欧合作面临诸多困难

观察者网：就中欧贸易关系而言，双方在贸易方面的合作其实已经有很多年了。然而，近年来，双方贸易关系日益恶化，甚至引发此类贸易争端。您认为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当前形势是否可以用“中欧合作进入滞胀阶段”来形容？

Fabian：甚至可能是“恶化阶段”。我认为有两个问题。一是经济方面。从欧洲的角度来看，中国虽然取得了很大进步，但仍然不够开放。中国尚未像欧洲允许中国商品进入其自己的市场那样，对欧洲商品充分开放市场。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经济问题。

此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来自地缘政治方面。比如在俄乌问题上，中国实际上向俄罗斯提供了政治支持。从欧洲的角度来看，情况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俄罗斯不仅要摧毁乌克兰，还要摧毁欧洲。可以说，如果你是普京的朋友，你就是欧洲的敌人。

观察者网记者：我们在俄乌问题上存在较大分歧。很难说服对方，所以暂时搁置。但对于你提到的经济方面，从中国的角度来看，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欧洲认为中国市场不够开放？我知道，在COVID-19期间，欧盟中国商会的报告中有很多投诉。然而，在COVID-19疫情之后，中国向外资开放了许多服务业和几乎所有制造业。中国历来欢迎外资。

费边：关于这个问题，你其实可以看看欧盟商会发布的报告。他们每年都会发布各个领域的报告。从表面上看，也许中国是开放的，但实际上，情况可能并非如此。所以我觉得每个人对实际情况的评价是不一样的，政策的实际执行情况也是不一样的。欧洲公司在中国做生意会变得多么容易？

观察者网：如果您能说出一个对欧洲企业投资中国最不利的因素，它会是什么？

Fabian：我认为欧洲企业经常遇到的问题是，一些企业决策受到政府干预——干预不一定来自中央政府，而是来自地方政府。这增加了很多企业投资环境的不确定性。

英国对中国电动车不加征关税非常务实

观察者网：我们也关注英国政府对进口中国电动汽车等新能源产品的反应。英国尚未采取任何行动。您也在英国工作了十多年。您认为英国政府在这个问题上会有何考虑？

费边：首先要指出的是，英国显然不再是欧盟成员国。关于加征关税的问题，如果欧盟一些国家今天还不是欧盟成员国，欧盟可能不会采取今天这样的行动。

英国可以决定自己的政策，因为它不再是欧盟的一部分。我认为英国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英国的经济结构与欧盟有很大不同，英国经济受到中国电动汽车的影响也与欧盟经济不同。英国确实还有一些制造业，但制造业不再是英国经济的主要部分。我认为英国对中国电动汽车不加征关税的做法非常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