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恋平台“杀猪盘”调查：实名账户可买卖反变陷阱
不少交友平台会员依赖“实名认证”交友，遭“杀猪”骗局诈骗；实名账号可买卖，成为骗子的“制胜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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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也纳闷，对方又帅又有钱又年轻，为什么不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却追求大他五岁的我。”报案后，龚女士回忆起与罗源相识、交往的情景，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对方瞄准的“猎物”。
被骗30余万元的宫女士并不是孤例。近日，多名在百合婚恋、珍爱网等交友平台上被骗的受害者向新京报记者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追求者日日关心，信任并投入后，却被拉入投资理财甚至赌博陷阱。不少投诉者称佳缘金融骗局，自己在交友平台上遇到的骗子都经过平台认证，但被骗后，平台却称无法确认是不是真人。“不是你本人，实名认证还有什么意义？”
这些虚假的“实名认证”账号从何而来？新京报记者发现，各类交友平台的实名认证账号在一些电商、社交软件中都可以买卖。一些不法中间人以二三十元一个的价格招揽人们在交友平台上实名注册，不管已婚未婚，都包装成月入几万的未婚“高富帅”，再将实名账号以数百元的价格出售。一名中间人坦言，这些账号大多卖给了干“杀猪盘”的骗子，“他们大多在东南亚，用软件诈骗国内用户。”
该交友平台回应称，将在平台首页、聊天框等进行相关提示，并已使用技术手段，对已注册的高风险会员进行多维度评估，对此类会员将进行管控、限制功能或列入黑名单。
百合婚恋交友APP显示，罗源使用的账号名为“保卫心灵”，已通过实名认证。
交友务必使用真名，“投资”近百万才发现被骗
38岁的宫女士今年5月13日在百合婚恋APP上下载并注册了账号，随后她在平台上收到一位名为“保卫心”的用户发来的信息，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希望认识对方。
在老牌婚恋网站百合网开发的“百合婚恋APP”中，“守心者”的个人资料是这样的：北京朝阳人，33岁，已购房产，无贷款，月收入5万多元，与宫女士匹配度为91%。
“从信息上看，对方很优秀，家境也不错，但让我愿意回复信息、开始聊天的，是因为‘保卫心灵’通过了‘实名认证’。”龚女士说，因为听说该女同网站上有征婚诈骗，所以她从来不回复没有实名认证的人。
这位“心灵保卫者”自称罗源，在北京投资石材生意。龚女士觉得罗源不仅幽默风趣，还很关心她，对她很上心。“他说以后要帮我实现梦想，给我爸妈买别墅，照顾他们的生活。”
在网上交流中，罗源多次有意无意地提到虚拟货币，并称操作简单、收益高，让龚女士跟着他快速赚钱。在罗源的再三利诱下，龚女士开始在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平台上尝试，第一次投入700元，第二次投入7000元，第三次投入1万多元，获得了10%以上的收益，并成功提现。
5月20日，龚女士收到了罗源送来的99朵玫瑰花，这更加证实了她的判断：罗源是真心爱她的。她也更加相信罗源之前说的话，21日虚拟货币市场会有大的上涨趋势，自己要尽量多投入，才能“发财”。
在罗源的指导下，龚女士从某网贷平台一次性借款30余万元，并将其全部投资于某虚拟货币平台。
隐约察觉到风险的龚女士尝试提现刚刚购买的虚拟货币，却发现已经无法提现。 “系统提示交易需要达到一定金额才可以提现。”龚女士称，由于自己对虚拟货币不太了解，所以找罗源指导自己交易，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罗源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让她继续投钱。
龚女士意识到被骗后，便向警方报案。5月24日，北京市朝阳区公安局受理了龚女士被骗的案件。
武汉的梅女士被骗79万余元，警方立案已经一年了，但梅女士称，案件至今仍未破案。
同样在百合网注册的梅女士也遭遇了骗局，骗子以她需要投资5G项目、汇款要缴税、资金周转困难等为由，骗取了她87万元。
今年6月15日，梅女士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称，她原本以为自己被骗了，直到那个“爱她”、“答应陪她一辈子”的男人拉黑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骗走了毕生积蓄和数十万元贷款。梅女士称，武汉警方已确定犯罪嫌疑人在境外，但尚未将其抓获。
如今，梅女士几乎每周都会接到债务公司的催收电话，但她根本无力偿还巨额债务。她在聊天中感叹，“我就是一头被勒在杀猪盘里的猪，每天都活在痛苦中，无法呼吸。”
38岁的宫女士在百合婚恋交友APP上认识了一名叫罗源的男子，跟随其投资，被骗走30余万元。
拦都拦不住的“杀猪骗局”，交友平台实名认证被指存在漏洞
新京报记者采访获悉，在使用婚恋交友软件交友时遭遇诈骗的不仅仅是百合网用户，珍爱网、世纪佳缘、易对等国内知名婚恋交友平台的用户均有反映，在平台上寻找伴侣时遭遇骗局。
记者发现，自2015年起，网络交友诈骗案件频频被媒体报道，诈骗分子通过交友网站、社交软件等方式筛选受害人，以婚姻、爱情等名义获取其信任，然后引诱其进入赌博、投资等平台实施诈骗。
多位受害者反映，与其他社交软件不同，婚恋交友平台用户的目的性更明确，“就是为了找个终身伴侣”，而平台监管不力导致这些平台成为“杀猪”陷阱的滋生地。
“更可气的是，交友平台宣传‘实名认证’、‘真实交友’，但实际上并未做到有效防范，让用户放松警惕，反而给骗子增加了可信度。”龚女士说，看到对方有实名认证标识后，她才与对方继续聊天。
与宫女士一样，梅女士在看到“愿赢得一人芳心”的实名认证标识后，也放心地聊了起来。然而令两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报警后，她们被告知，虽然对方的拉拉交友账号有实名认证，但实际操作者可能并非账号的实名注册人。
被骗后，宫女士咨询了百合婚恋交友网的工作人员，但他们却表示，网上实名认证并不能保证会员的真实性。“这样的话，百合网大肆宣传的实名认证还有什么意义呢？”宫女士说。她后来看到，百合网的实名认证账号可以在网上买卖。“这么大的漏洞，百合网难道不知道吗？为什么他们不去堵上这个漏洞？”
百合婚恋APP介绍显示，该APP是单身男女摆脱单身的神器，真实高效的同城交友交友平台。“实名制”作为该APP的第一大亮点被介绍：开创了实名交友婚恋网站的先河，只有真实的友情才能让爱情长久（据说爱情里不靠谱的人都被这一招吓跑了，不服就来拼了！）。
新京报记者下载了珍爱网、世纪佳缘、易对等知名交友APP发现，这些平台在信息审核中均设有实名认证功能，通过认证后，相关标识会亮起。
“正是这些实名认证增加了对方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也让我一步步掉入陷阱。”在珍爱网交友时被骗的张女士是北京一家金融公司的高级产品经理，平时对投资等事情都小心谨慎，她表示，因为对自己过于自信，而对方又有珍爱网的实名认证，所以她就轻易相信了别人，被骗了67万多元。
来自河南许昌的程女士在易对相亲被骗后向警方报案。警方告诉她，虽然对方有实名认证标识，但账号背后的人很可能是诈骗分子，而非认证者本人。张女士和程女士认为，虚假实名认证为诈骗分子提供了作案场所和温床，也为诈骗分子提供了身份信任的护身符。
一个贩卖婚恋交友账号的QQ群，群内一名男子贩卖各类婚恋交友网站的实名账号。
实名账户可定制，卖家称其客户大多为海外“杀猪骗子”
婚恋网站实名账号买卖由来已久，新京报一年前就曾曝光。今年6月，记者调查发现，账号买卖已经从淘宝、闲鱼等平台转移到QQ等社交媒体。
在一些售卖婚恋交友平台账号的QQ群中，有百合网、珍爱网、世纪佳缘、易对等婚恋交友平台的实名账号出售，售价从100元到450元不等，还可以根据买家对性别、年龄、学历、婚姻状况等要求进行个性化设置，全部为实名认证账号。
一位2019年开始从事账号买卖的销售人员表示，自己不仅可以定制新账号，还可以定制一些“老账号”，因为这些账号以前被别人用过，可信度高，被平台封号的可能性较小。
该销售人员称佳缘金融骗局，他目前持有的百合网、珍爱网等网站的实名认证账号，一般用两三天就会被封。“不过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知道这几天能引来多少人吗？一天几十人。”至于为何两三天就被封，他解释是因为照片经过编辑，通过了平台的人脸识别，“可能是系统验证过了。”
在河南郑州，婚恋交友账号卖家通过跑腿平台下单，找跑腿小哥实名注册账号，再将自己包装成月入几万的成功人士进行转卖。
除了通过修图来获取人脸识别外，还有人找真人验证身份，然后转卖账号。
在河南郑州，多家外卖APP的跑腿小哥称，2019年年底至今年5月，其平台频繁出现“万能帮手”订单，订单标注为寻找某一年龄段的跑腿小哥。多名接到过类似订单的跑腿小哥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其实被要求在珍爱网、世纪佳缘等交友网站上实名注册，每单收费20元。
跑腿的徐先生说，有一段时间，这样的订单从早到晚不断响个不停。他接单后发现，跟他一样不知情的人还有很多，对方不仅要求持身份证实名登记，还拍照留念。在登记现场，婚姻状况、月收入等婚恋交友平台要求填写的信息，工作人员都随意填写。“我明明已经结婚，他们却填成离异、月薪2万多元。”
“我以前跑腿一个月挣几千块，现在成了月入几万的成功人士。”徐师傅开玩笑说，一开始他以为这些账号只是接单者说的做流量的，后来他陪同记者调查才发现，“用我们信息注册的账号，都被网上卖了”。
这些下单者自称是交友平台的工作人员，记者致电询问交友账号时，对方称珍爱网、百合网、世纪佳缘等交友平台均有实名账号出售。
一位在婚恋交友平台销售实名账号的人士称，这些账号大多卖给了从事“杀猪”骗局的人。这些人大多移居东南亚，利用软件诈骗国内用户，买账号在平台上“引流”（加微信或QQ好友），“养猪”，再“杀猪”。“他们赚大钱，我们靠做账号赚小钱，但‘杀猪’这个行业离不开我们。”
该交友平台上有数百个实名QQ账号被买卖，一些群组的成员多达500人。
测试虚假“实名账号”，发送200条消息，获得20余条回复
2017年，原民政部等三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做好青少年婚恋工作的指导意见》，其中提到要统筹协调推动工商、信息化、公安、网监、政府等部门协同联动，推动婚恋交友平台严格实行实名认证、实名登记。该文件发布之时，央视就曾报道，婚恋交友网站实名登记被不法分子频频利用实施诈骗。
然而，2020年6月23日，新京报记者对百合交友、世纪佳缘、珍爱网等多个交友平台注册的APP用户测试发现，在使用手机号注册并填写学历、婚姻、收入、房产等信息后，百合交友和世纪佳缘并未要求实名注册后，便向用户发送消息。
一位销售婚恋网站账号的销售人员告诉记者，在发布一定量的信息后，系统一般会要求用户进行实名认证，而使用实名账号引流，获得回复的几率会更大，也更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
使用他人实名账号登录会被平台封禁，那么系统多久能检测到并封禁登录呢?新京报记者用购买的百合网账号进行了测试。
百合网此前总结过的婚恋沟通陷阱。
6月23日，新京报记者购买百合婚恋APP实名账号后，销售人员向记者发送了百合婚恋APP9.4版本的安装包，并称经测试，旧版软件更“稳定”，更不容易被封号。新京报记者注意到，百合婚恋APP最新版本为10.19。
新京报记者登录购买的账号测试发现，用户已通过实名认证和手机认证，但记者上传和从网上下载的其他人的头像也通过了审核，受教育程度、婚姻状况、购房情况、收入等信息均可修改。
23日下午，记者利用实名账号在一小时内给约200名用户发消息，第二天登录时发现，约有20人回复了记者的消息，愿意进一步了解。同样，记者利用自己购买的世纪佳缘实名账号，在短时间内逐一给系统推荐的用户发消息，也没有被封号。
新京报记者利用购买的个人信息在珍爱网进行实名认证发现，短时间内如果有20个左右的用户发信息，系统就会提示：“唯有忠诚，才能收获爱情”，今日发邮件人数已超限。不过，在珍爱网，注册时，年龄、婚姻状况、工作地区、购房情况、收入等都可以随意填写。新京报记者注意到，即便记者进行了人脸认证后，珍爱网账号上的头像依然可以使用其他人的照片作为头像。
百合网此前总结过的婚恋沟通陷阱。
律师称，为识别“高风险会员”，平台应承担审核责任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无论是百合婚恋交友、世纪佳缘、珍爱网，其他婚恋交友平台均在APP主页、聊天中提醒用户避免进行金融交易，并提醒用户赌博、投资理财等可能涉及诈骗。
6月24日，新京报记者就用户网购“实名认证账号”问题咨询了百合网、珍爱网、世纪佳缘等平台，各网站客服人员均表示，非实名认证账号同样可以发送交友信息，但平台也会提醒用户实名认证身份，或强制用户进行身份认证。
对于使用实名账户进行网络购物、向陌生人发送大量交友信息等问题，百合网客服人员回应称，平台有相关部门进行审核，但并未透露具体审核部门和如何审核。
百合网公关部一名工作人员向新京报记者回应称，目前全国所有手机号都已实行实名制，同属集团的百合网和世纪佳缘网注册必须使用实名手机号。平台实行人工配合机器审核用户信息的“7*24小时制”。目前，平台对注册会员进行多维度评估，对高风险会员进行功能管控和限制，或将高风险会员列入黑名单。对于被列入黑名单或被投诉的账号，网站会发送安全提醒或黑名单会员提醒函，通知所有此前与其有过接触的会员。
对于上述记者在一小时内能向200名百合网会员发送交友信息的情况，百合网公关部回应称，如果向多名用户发送相同内容且发送频率超过每分钟一条，系统将直接触发监控或限制账号使用的处理措施。但在实际操作中，记者的账号并未受到限制或提醒。
珍爱网公关部工作人员回应称，除了在平台上提醒用户外，平台还实行多重认证制度，限制未通过认证的用户使用，从而提高交友的安全性。目前，平台已打造“天网系统”，通过大数据分析和技术手段拦截不诚信用户。
百合网此前总结过的婚恋沟通陷阱。
中国消费者法律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银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交友网站因违规行为频发而遭遇信任危机，一些知名交友网站监管不力等问题突出，成为诈骗滋生的温床。这种在不严格履行审核、风险提示义务的情况下进行收费的行为，导致消费者在支付会员服务费用后遭受人身、财产损失，明显涉嫌侵犯消费者人身、财产安全权。
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表示，婚恋交友平台应当履行实名审核义务，如果因婚恋交友平台技术支持不到位或者人工审核不严导致用户上当受骗，平台也应当承担相应责任，受害人可以向平台主张相应权利。
付建律师认为，近两年“诈骗分子利用交友平台实施诈骗的案件不断增多，平台应加强监管和审核责任，避免此类案件发生。”报告中提到，通过网络购买实名账户，骗取他人钱财的诈骗分子，应当以诈骗罪定罪量刑；如果卖家明知他人实名账户信息用于诈骗，也涉嫌诈骗。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编辑：甘浩
责任编辑：孙林静
由 Lucy 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