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圈:眼光最好的是谁?
2014年4月8日,香港苏富比春拍会上,刘益谦以2.8亿港币拍得“明成化斗彩鸡缸杯”。1949年,香港收藏家邱彦之以1000港币购得此杯。1990年、1999年,“鸡缸杯”两次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会上拍卖,后一次拍卖价为2917万港币,在当时堪称“天价”。(CFP/图)
认同的诱惑
陈传熙从事字画鉴定工作多年,过去他视贫穷为光荣,谁让他写篇文章鉴定真伪,给他钱,都觉得是一种侮辱。
1993年中国文物交易合法化后,他逐渐意识到:“别人用你的文章赚钱,你却一贫如洗,这不合适。”他顺应市场潮流,开始帮人鉴定,并有偿写文章。
最初他帮人鉴定一幅黄宾虹署名的画,写了一篇文章,收费一千多元,后来找他出高价的人来自各行各业,“鉴定费”没有固定数额,要看作品而定,作品价格高,鉴定费也高。
最贵的一次是几位私人收藏家凑近一亿元人民币,买下了一幅据说是北宋名家的作品。其中一位收藏家找到陈传熙,拿出一大摞资料。“真的很多,古书上就有这么多。”“史书、历史文献、档案、印章上的记载,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专家们得花上十几年的时间才能找到。”
收藏家们要求陈传熙写一篇文章证明这是真迹,他们准备了2000万元,其中1500万元给了陈传熙,剩下的500万元打算用来寻找另外两个权威人士。
“如果是真迹,卖个十个亿没问题。”陈传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当发现是赝品后,“持有最多股份的人把家里的别墅都卖了,他要是知道了,估计会自杀。”
陈传熙最后撰文证明这不是真迹,但堪称同一流派的旧作,并将“片酬”由2000万降至200万。
“有些人付钱给你,让你把假的东西变成真的鸡缸杯骗局,有些人付钱给你,让你把真的东西变成假的,以制造麻烦。”
有人曾请陈传熙看清初四大僧人之首鉴江的一幅画,请他鉴定这幅画是否是赝品。
“确实是赝品,不过此人跟卖画的人起了矛盾,找人写文章,就是为了毁掉他的生意。”陈传熙没有写出来,一大笔“鉴定费”也打了水漂。
参与评议二十多年,陈传熙有两条自律准则:一是不写假文章,二是不参与是非对错。
荣宝拍卖公司经理刘尚勇也认为,关键在于自律:“鉴定专家没有法律监管,就看专家的自觉。如果专家有道德底线,拍卖公司收买不了他们,谁也收买不了他们。”但巨额“悬赏”的诱惑,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挡的。
2010年,黄庭坚的长卷《国柱图》被保利拍卖公司估价8000万元,最终被北京雅英堂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王耀辉以4.3亿元拍得,创下中国艺术品最贵纪录。王耀辉在未付款、未交货的情况下,将该房产抵押给旗下的吉林信托公司,从合作银行获得4.5亿元信托资金融资,再投入房地产。
拍卖前后,不少人指出《地珠铭》是伪造的。有人找到陈传熙,请他证明这是真迹,开价一百多万元。“我看不是真迹,就没写。”那人转身去找其他人。
在“国柱”贷款诈骗案闹得沸沸扬扬时,媒体采访了龚吉随,他才知道,自己被王耀辉的雅英堂列为首席顾问,但他既不认识王耀辉,也不认识雅英堂。
如果你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要找他
巨额金钱的诱惑,在过去是不存在的。
新中国成立后,徐邦达进入故宫博物院,谢稚柳进入上海博物馆。“在历次政治运动、思想教育中,我们基本上都很胆怯,不敢越线。当时文物买卖是国家正式出台的,私人交易都是投机取巧,要判刑的。私人现在基本不收藏了,也没有复杂的商业关系来干扰他们。”
20世纪90年代,龚吉岁任苏富比中国书画部主管时,还曾以象征性的费用向故宫博物院徐邦达、中央美术学院薛永年等顶级鉴定专家请教,费用为“象征性500美元”。
现在,“一切需要鉴定的东西都价格高得离谱,买错了的人可能损失惨重,甚至要承担责任,当然要找鉴定部门来鉴定。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商业因素严重干扰了正常的鉴定工作。”
龚吉岁记得美国艺术史学家克雷格·克卢纳斯在其早期关于《河岸画》之争的论文中写过的一句警句:“鉴定专家与造假者之间有着互利互惠的悠久传统。”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二三十年了,而这个链条延伸得越来越长,拍卖公司和卖家与官方评估机构联手造假,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最著名的案例,是2011年商人谢根荣伪造玉佩盗取24亿元贷款,其背后有故宫博物院、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等5名国家级文物机构的鉴定人员。
鉴定专家们没有受到任何处分。“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专家,年纪又大,要他们辞职也难。”陈传熙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他们所在的机构当然感到羞愧,但他们可以肯定地说,这件事是在背着我们做的,他们没有用机构的名义。”龚吉随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如何避免官方评估师和私人收藏者或者企业勾结作弊?
龚吉穗设想了一个建立鉴定机构的模式:政府建立一个约50人的专家库,由训练有素的从业人员、博物馆专家和市场专家组成,比例为1:1,甚至3:2。每次鉴定,通过抽签的方式选出5人。寄出的物品不标注寄件人姓名,只写清楚物品的来源,帮助专家判断。鉴定采用双盲法。
但“上层没有顶层设计”。
台北故宫博物院登记保存处处长纪若心表示,不私自鉴定、评估民间文物,是国际博物馆界的基本道德。
龚吉随看到的现实是,“如今学术界的人,面对复杂的市场现象,根本不敢介入。”但他们又无法摆脱人情世故,“结论的真假,牵涉当事人的重大利益,甚至牵涉巨额金钱,以及复杂的法律纠纷,你怎么办?”
因此,博物馆工作人员经常以匿名的方式向个人提供身份识别或咨询服务。
“民间收藏家和政府官员其实在私下层面的互动非常好。所有收藏家在博物馆都有很多朋友,私下的交流非常顺畅。只要我们注意保护他们的隐私,尊重他们的意见,不无偿滥用他们的资源,我们就能尽最大努力为他们提供隐私和意见方面的专业服务。”龚吉穗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至于报酬,“当然要适当支付,一般大家都有默契。”
一位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许邦达也做私人鉴定,收费是20%,钱不够就别找他了。”
最有眼光的人是绘画经销商
20世纪90年代,谢稚柳、徐邦达、启功等人引领书画鉴定界的鼎盛时期,他们的言论颇具影响力。
徐邦达未满三十便成名的故事广为人知,他曾颠倒两幅《富春山居图》的真伪:乾隆皇帝认定为真迹、题诗四十余首的那幅,其实是明末清初的画作;而赝品和乾隆皇帝亲笔题词的那幅,才是真迹。
另一个“神话”是,1991年,徐邦达为台北故宫博物院鉴定书画,只需将画展开半寸,便可知真伪,因此被冠以“徐半尺”的称号。
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独霸鉴定界了”,龚继绥分析道,“一线从业人员的数据整合条件比以前更好了,他们可能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比徐邦达、谢稚柳更清楚,但从全面性和权威性上讲,他们没法比。”
培养鉴定大师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博物馆工作人员按照国家规定是不能收藏个人作品的,但徐邦达那一代人大多出身贵族家庭,练过画,有收藏、购买的经验,这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徐邦达出生于富商家庭,自幼学习绘画。谢稚柳亦如此,1942年随张大千去敦煌研究洞窟艺术,撰写了《敦煌艺术叙事》、《敦煌石窟集》等著作。
“解放前和解放后出生的专业人员成长的环境完全不同,重视的是利用文物教育民众,博物馆的文物鉴定不涉及商业利益。再加上文革带来的破坏,大家都对商业鉴定心存畏惧,所以大多数人都主动与市场保持距离。”
1978年,徐邦达与启功、谢稚柳、刘久安等人组成全国书画鉴定专家组,历时八年,编纂出多卷本的《中国古代书画名录》。
1993年,国家文物局成立全国书画鉴定组,谢稚柳任组长,与启功、徐邦达、杨仁凯、刘久安、傅禧年、谢辰生等人组成7人小组,到全国各地博物馆、文物商店对书画进行鉴定。
“这种大规模系统性观测和研究的机会现在已经不多了。”龚吉随说。
陈传熙见过徐邦达三次,每次都问他同一个问题:鉴别真伪的秘诀是什么?徐邦达每次都回答说:常看真迹。
陈传熙发现了一个规律:“原来美术馆里的权威,其实都是画商,地位低下,但经验丰富,到了美术馆之后,就成了专家、学者。以后能达到这个水平的,都要来自民间。”
很多业内人士都不得不认同陈传熙的说法:“最有眼光的还是画商”。
“一是他们聪明,二是能吃苦。我在博物馆看到他们,他们买书,对照着看,拿着几块面包整天呆在那里,知道什么时候博物馆关门就什么时候离开。大公司办拍卖会的时候,他们就飞到世界各地去看。”
博物馆收藏了不少好东西,其实也更方便研究人员“看东西”,关键看他们是否用心。
“画商”们有句俗语:“专家搞错了,我们不会丢掉工作,如果把真画当成赝品鸡缸杯骗局,我们就买不到,没饭吃,如果把赝品当成真画,我们就血本无归了。我们就像兔子和狗,本来狗跑得比兔子快,但是兔子拼命地跑,狗追不上兔子,我们得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