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公立医院被骗欠债百亿！60亿互联网+医疗巨头人去楼空
“遥视刚成立的时候，商业模式非常创新”，某上市医疗租赁公司高管陈平（化名）告诉记者，“当时大家都在想，怎么把医疗资源送到基层，这确实比较难。”
遥视的发展恰逢互联网创业高峰和分级诊疗政策出台，利用互联网技术解决医疗资源分布不均和看病难、看病贵等问题的概念立刻受到资本的关注。2016年6月，中金公司和翰孚资本向遥视投资8.8亿元。
2017年，上市公司中珠医疗（600568.SH）、银河生物（000806.SZ）相继伸出橄榄枝，去年4月，中珠医疗停牌，拟收购远见医疗肿瘤及心血管板块100%股权，但最终价格未能谈妥。
随后，银河生物拟以60亿元估值收购远视心血管子公司66%股权，并向远视支付3亿元定金，直至今年6月，银河生物仍在更新收购进展。
远程视觉既不生产设备，也不投资，这导致了医疗设备销售行业的颠覆。远程视觉是如何做到的？
它靠的是一种所谓的医联体O2O的商业模式。在这个模式里，遥视跟医院、融资租赁公司签了三方合同，融资租赁公司是投资方，资金打到遥视的账户上，然后遥视采购设备，送到医院。在这个模式下，医院需要承担的租金，全部由遥视来担保和支付。医院不用付一分钱，只要提供场地，五年后就有了昂贵的设备和成熟的科室。但在这个过程中，遥视采购的设备价格往往远高于市场价。
根据协议，远程视觉还负责收取患者费用，甚至报销医保以外的治疗费用，只要求在交易完成后与医院分享增加的收入。
“他们就直接占了我们的场地，还承诺医院零风险，我们觉得就算不赚钱，也培养了人才，五年后设备还能还给医院。”陕西宝鸡一家县级医院的院长向记者回忆道。
“一个病人做一次心脏介入手术要4万元，而通过远程协作，只需要2万元，可以惠及这里30万人，我们当时就很想把这个项目引进来。”湖南株洲市禄口区中医院蔡主任告诉记者。
公开资料显示，远程视觉还主办、赞助过各种顶级医疗行业会议，以打消医院的疑虑，这些会议的最后环节通常是远程视觉为某项公益基金揭牌，或者举行向医院捐款的仪式。
据官网信息显示，2015年8月，遥视与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以下简称“福利基金会”）共同发起成立“吉山·遥视”专项基金，并参与后者发起的“吉山扶贫健康游”公益项目。
在福利基金会和扶贫办的带领下，“遥视”在全国20多个省会城市进行巡展，邀请国家和地方卫计委领导、北京同仁医院、阜外医院等多家三级医院代表以及其他国内顶尖医学专家到场演讲，推介“遥视”的模式和业务。
邀请当地基层医院、医药代理商等参加。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这些专家教授就像神一样，以前我都不相信他们（遥视）每天打来的电话，但那次见面后，我开始相信他们了。”遥视河南代理商曹先生告诉记者，在缴纳了3万元代理费后，他便享有了遥视在当地医院的代理权。
像曹先生这样的代理商，全国有4000多名，按照省、市、县、医院等层级，他们给远视支付的代理费从几万元到400多万元不等。
资料显示，2017年4月，遥视眼被中国中小企业协会信用管理中心等机构评为“行业十大信用品牌”；同年5月远程医疗代理费有骗局，韩春山被中国商业创新大会授予“中国品牌建设杰出人物”称号；同年6月，公司在中国医师协会大会上荣获“2017年度中国医疗创新团队奖”……
医学界的神话已经崩塌
据公司官网介绍，2018年1月30日，遥视联合空军总医院、航天总医院专家在江西省宜黄县卫计委会议室举办了“慢病健康管理培训会”，这也是遥视最后一次公开活动。
从今年1月开始，公司全面停薪，员工纷纷辞职。与此同时，融资租赁公司、代理商、设备供应商、医院纷纷入驻，遥视资产被法院强制执行，韩春山个人股权被冻结，针对公司的诉讼案件铺天盖地。
一切仿佛一夜之间从辉煌的巅峰变成了一片混乱。
“诚远从头到尾都在玩资本运作，靠代理商关系、利用公立医院的口碑、靠租赁公司拿钱，让这三方围着它转，这是很巧妙的招数。”已从诚远视界离职的原员工方泽（化名）告诉记者。
问题的苗头早已显现。2017年初，远成视觉的资金链突然紧张，公司以需要关闭账户准备上市为由，停止向北京的医生和专家支付设备租金和报酬，并扣留代理商和员工的奖金。
“前两年还好，设备到了，他们（远视医疗）付了租金，还承诺免费使用设备，”河北省承德市平泉市医院院长王先生说，他自2014年起就与远视医疗合作。“2017年下半年开始情况变糟，耳鼻喉诊疗台还没送到，专家也没来。”
事实上，北京同仁医院、安贞医院、阜外医院、宣武医院等多家大型医院去年均终止了与遥视的合作。
“一开始我们给北京专家付了一部分报酬，后来就欠了他们两三千万。”方泽说，“有的医院拒绝合作，公司就一直找新的三甲医院接手。”
资金紧张并没有减慢遥视的发展步伐，相反，该公司加大了力度，深入县区抢地，加速从融资租赁公司撤资。
“到现在还没见到一分钱的设备，为了安置这些设备，我们装修了一整栋楼，还出钱把医生送到阜外医院培训，结果他们回来的时候，没有设备，没法做手术。”前述湖南县医院的蔡主任告诉记者。
该院于2017年4月与远程视觉签订了心血管项目合同，设备总金额约3000万元。但一个月后，远程视觉称资金链出现问题，拒绝支付租金或交付设备。
前述黑龙江医院去年也与远程视觉签订了合同，共支付了4930万元人民币用于购买中风和耳鼻喉科设备。
“我们按照公司的要求搭建了场馆，但最后只收到了一台低端的联想电脑和一些软件远程医疗代理费有骗局，圆通称资金链断裂，拒绝支付租金。”李翔主任告诉记者，租赁公司随后申请冻结医院账户，并要求医院每月支付150万元的租金。
迫于租赁公司、医院、代理商等压力，遥视今年以来频繁发布澄清公告。
5月25日，远成远景发布《北京远成远景集团股东调集资金解决难题》公告，承认资金链紧张，但表示“仅约60家医院存在还款困难，经协商，设备租赁公司及医院逾期问题已解决80%以上”。
7月5日，远城视界宣布成立临时股东管理委员会，对公司资产进行清查处置。大股东、董事长韩春山被罢免，副董事长曲明光出任管理委员会主席。除公司员工持股平台外，其他成员还包括杉杉股份（600884.SH）控股的穗永控股有限公司、国家开发银行旗下国开科技创业投资有限公司等多家知名投资机构。
与此同时，银河生物还宣布终止对远程视觉子公司的收购，根据公司公告，银河生物此前向远程视觉支付的3亿元收购定金面临无法退还的风险。
如果把遥视吸纳的租赁公司资金、中介费、医院还款、供应商债务、中小股东的投资款等加起来，遥视吸纳的资金高达数千亿元。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8月15日，遥视位于北京怡园的最后一家办公室也因拖欠租金被物业关闭。
医院与租赁公司的责任该由谁来承担？
远程视觉关闭了，留下一片狼藉。
具体涉及多少家医院，目前没有准确数据。远城视界称，目前已与全国700多家医院开展融资租赁项目合作。方泽估计有1200多家，而另一位远城视界前员工唐哲（化名）则认为有900多家。
记者采访了解到，遥视在各个地区开展业务时，通常会先选择几家医院进行试点，保证设备和专家的供给，然后再带周边的医院过来走访检查，因此与其合作的医院往往是抱团的。
多位医院院长向记者提供了一份表格，上面统计了与远视签订了三方设备采购合同但尚未收到设备的医院442家，涉及6个科室，总金额高达63.1亿元。
其中，大部分为县级公立医院，如县人民医院、县中医院等，也有少数地级以上医院。2014年、2015年签约的医院，大部分都能收到设备，但从2016年开始，情况突然逆转，442家医院中，85%的医院没有设备或设备未到位。
由于该公司未能按照承诺向租赁公司支付租金，与之合作的38家租赁公司纷纷来到医院讨债，医院大量基础账户被冻结，几乎每天都有租赁公司起诉医院的案例。
根据租赁合同，医院为承租人，租赁公司为出租人，远程视觉为设备供应商。租赁公司将设备款打入远程视觉账户，远程视觉采购设备并交付给医院。虽然远程视觉承担无限连带保证责任，但从表面上看，医院仍是第一还款责任人。
“我们现在每天都在忙着诉讼、保全，把远成和医院都起诉了。”华北地区一家租赁公司医疗部人士告诉记者，“医院虽然亏了，但有偿还能力，现在只能通过医院来解决。”
记者查阅公开的案例发现，多数判决并未采纳医院提供的遥视公司承诺垫付费用的证据和理由，仅依据租赁合同判决医院败诉。根据合同规定，此类案件在租赁公司所在地审理或仲裁。
大成律师事务所律师杨淑文告诉记者，“法院之所以支持租赁公司的诉求，是因为租赁公司起草的格式合同内容对医院非常不利，很多医院还没收到设备就被要求签署收货确认书，如果只是民事诉讼和仲裁，医院基本上是输家。”
她认为，如果“遥视”不能被认定为欺诈，那么该公司就只能强制执行民事裁决，这将给国有资产造成巨大损失。
目前警方尚未对遥视公司相关人员采取强制措施。7月6日，北京市公安局丰台分局接到遥视公司合同诈骗报案后，认为不存在犯罪事实，决定不予立案。
“遥视公司从一开始就没有履约意愿，也没有做任何设备采购的准备，虽然前期准备过程中有过成功的案例，但这类似于庞氏骗局，欺诈成分较多。”北京市隆安律师事务所律师李伟强表示。
记者获得的当地警方调查结果显示，该供应商并未收到遥视公司发来的供货合同，也没有收到定金和订单。
一位被遥视拖欠数十万元设备款的眼科设备厂家告诉记者，一般来说，设备到医院调试好能够运行后，设备厂家才能收取首笔款，尾款付清后才会结清余款。
但所有医院都是在签订合同的当天就开始计算设备租赁费，即使设备尚未到位，也未产生任何收入。在多次庭审中，遥视和租赁公司均无法提供设备的唯一序列号、发票或进口设备的报关单。
“医院只顾做生意，对财务不太懂，被骗后就一步步陷入困境。”宁夏青铜峡人民医院杜主任告诉记者。
记者发现，远视模式即使在租赁行业也算是一项创新业务，在这项创新中，风险控制环节被大大弱化，借助公立医院的信用、明星企业的光环，租赁公司的尽职调查流程形同虚设，放贷十分草率。
前述租赁公司人士介绍，租赁公司跨地域开展业务，业务人员在医院停留时间可能只有一个多小时，难以真正掌握医院的经营状况。
“大家都知道元城在玩资本运作，但是没想到有一天它玩不下去了。”上述租赁公司人士称，“我们主要看的是元城的资质，它是一家大公司，所以我们觉得跟它玩10个亿是没问题的，而且终端是公立医院。”
远程视觉前员工唐哲告诉记者：“我们的工作就是把租赁公司的销售人员处理好，然后送他们上飞机，根本没做任何调研，就是走走形式。如果床位空着，租赁公司就会建议把其他床位的病人集中起来，方便拍照。其实远程视觉的项目90%都是不合格的。”
多方采访人士向记者透露，遥视为了从租赁公司获取尽可能多的钱，会修改医院的财务报表，夸大医院的收入。
按照融资租赁行业的要求，贷款额度一般为医院年收入的20%-35%，但现实中大部分医院都超过了这个比例，存在多笔贷款。
对于租赁公司与远成远景是否存在私下合作，浙江康安租赁（835319.OC）总经理范伟强对记者表示，“租赁公司才是真正的输家，根本没有动机和远成勾结来捞钱。设备到不了，医院会觉得委屈，但也很无奈。”
范伟强介绍，遥视的模式非常创新，公司在2016年底发现自己欠医院租金后，及时停止了与遥视的合作。目前康安租赁涉及的案件，大多是与医院进行司法调解，有的会根据医院的还款能力，将3年的租期延长至5年。
当运营赶不上梦想，“互联网+医疗”必然沦为一场金融游戏和一场风险故事。这些公立医院为何深陷其中？是管理不善，还是一场有预谋的骗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