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里除了我，全是骗子
罗小琳发现自己被骗了，她在一个投资群里“炒金”，群里有教投资的老师、助理、相处融洽的朋友，还有一大批赚得盆满钵满的普通群友。
但一夜之间，群解散，好友消失，老师失联，助理换头像，她投入的钱全部打水漂。
有人告诉她，任何收益超过7%的投资都要警惕骗局。她很快确认这是骗局。在这个所谓的“炒金群”里，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是骗子。群里的骗子们为她打造了一场“楚门的世界”。
其实，她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对于每个受害者，都有一个骗子专门为他们量身定制的群组。
最终，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破获了这起网络“炒黄金”诈骗案，涉案金额近千万元，涉案人员已全部被刑事拘留。
“发财”和“风生水起”，就像鸡血灌进血管一样。
罗小林最初是通过“炒股高手”金峰的推荐，加入聊天群“金峰旗舰胜利布局18组”。
她在一个名为“广博股评”的股票交易公众号上看到广告，便加了这位叫金峰的专家，入群的那天是今年2月28日，没过多久，群里就增加了100多人。
金锋在一个名为“非常财经”的直播平台上传授炒股技巧，罗小林也申请了账号来听课。每天早上开盘前、下午收盘前、晚上8点左右都有课。除了金锋，还有一位“高手”叫赵昆。课程只有音频，看不到老师，课后还有《金锋飞龙在天选股秘笈》等教材。在线听课的人数平均每天超过3000人。据金锋介绍，他总共有10多万粉丝。
这些课罗小琳其实没怎么听，老师抛出的专业术语和理论词，她也只听懂了一半，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静静地待在群里看大家聊天，偶尔买一两只股票试水，有亏有赚。
群里的气氛真好，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群员好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成了朋友，今天你发几张刚吃过的食物的照片，明天我聊聊办公室里的趣事，当然讨论最多的还是股票和投资，时不时会有人发自己按照老师的指示投资赚到钱的截图。
“每次收盘股价奇迹般上涨，群里就会爆发出欢呼声，还有人发红包庆祝。”罗小林回忆道。
3月底，该团队又来了一位新老师，据说是赵昆老师的“老带头人”，名叫张飞。此外，还有一长串头衔，包括“金融博士”、“华尔街交易员”等。
群里的人好像都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人说张飞2017年在股市赚了1.5倍，是传奇人物。张飞开讲的那天，还有人发红包，活跃群里气氛。
大家都叫张飞“老领导”，老领导说的每句话都散发着由内而外的高端风范：“我是张飞，上周市场受到中东局势缓和、朝鲜半岛局势和平转折、美元强势反击等影响，黄金多头无力抵抗，价格持续下跌。在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缓解、中美贸易摩擦出现转机的大背景下，我们下一步的操作将以稳健震荡的金字塔布局为主。想跟着我布局操作的同志们已经收到回复了。”
炒黄金市场、炒黄金平台的概念就在此时灌输到了罗小林的心里。
群里有群员申请加她为好友大非农的骗局，罗小琳挑了几个比较活跃的，就同意了。其中一个叫“大古海鲜”的，算是群里的一个大佬，据说姓王，操作不错，威望很高。大古海鲜经常给她发一些股市资讯的链接，推荐自己旗下的股票让她关注，并告诉她自己的投资经验。
“感觉棒极了，就像捡到钱一样，波动一下就相当于抓到涨停板，现在黄金是牛市，什么都不做也能赚钱。”大谷海鲜对她说。
“但亏钱很快。”相比朋友们无休止的投资热情，罗小琳似乎总是最谨慎的一个。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劝大谷海鲜要谨慎一些，但大谷海鲜却说自己想多了。
“当然，投资是有风险的，有老师的信心，再加上最近战争的影响，单边行情我们也能赚到钱，像昨晚那样，一路单边上涨，我们就赚了。”大谷海鲜自信满满的说道。
4月份，赵昆还在群里透露自己刚刚在黄金市场“赚得盆满钵满”，并劝大家现在股市行情不好，最好“清仓等待”。
每隔一段时间，集团助理红红就会催促她，询问她是否注册了黄金交易账户。
一开始她有些犹豫：“不敢，赚钱很快，但赔钱分分钟就有可能。”但很快，这样的犹豫就被整个团队的热情淹没了。
“发财”“暴涨”，这些极其吸睛的字眼开始从群员、红红和老师们的头像背后冒出来，像鸡血一样不断往她血管里打。每天，群里都会出现各种“挖金赚钱”的截图和对老师们的夸赞。
罗小林快要被这些群友的激情冲昏头脑了，老领导、老老师们的用词越来越“高远”，语气越来越坚决，看来群里赚大钱的群友越来越多了。红红每天都在群里刷屏：“今天有大数据，一定要抓住机会！”
“我在存款，今晚就跟着老师操作。”“我要再加注八十万美金，跟上我老领导的大势。”群员们纷纷响应，每个人的手都似乎比罗小林大。
罗小林最终在老师推荐的一家海外黄金交易平台上注册了一个账户，下载了一个专门的APP，往里面转了3000美元，每笔交易扣除50美元的手续费。
一开始她赚了2000多美元，这让她更有勇气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赶上团队了，不再是唯一一个没有赚到钱的人了。
没过多久，股市崩盘，金峰和赵坤鼓动大家撤出股市，投资黄金。群里开始出现黄金市场“要大行情”的消息，大家议论纷纷，仿佛得到了天大的秘密和机会。盈利截图、红包纷纷被扔进群里，有群员甚至表示要辞职来炒黄金。
“3个月盈利208%。”金峰在群里直接打出了这句话，还宣称要将最后的部分利润捐给山区的孩子上学。那一刻，这句话感动了罗小林。
4月19日，金峰私聊罗小林：“朋友，今天晚上八点半是周度非农大数据行情，这周我一直在分析这个数据行情，这波布局翻倍盈利方案是把股票和黄金一起布局，方案已经给助理了，你想跟进就找助理报名。”
罗小琳当时就觉得，“机会难得，不抓住就是傻子”，当时她手里有好几只涨停的股票，一时拿不出多少钱，只好咬咬牙，干脆向朋友借了10万元。
当晚，团里的气氛就像是奔赴战场前的指挥所。
“只剩5分钟了，好紧张。”
“只等老师吩咐。”
“今晚玩得开心，明天换老婆。”
“数据马上就要公布了，大家做好准备，看清方向吧！祝大家大赚一笔！”
由老师主导的“炒金大战”开始了，“华尔街操盘手”张飞“现价加仓20%”的提示一次次充斥着屏幕，罗小琳心里又激动又紧张，她买了32手，开始等待。
数据开始下降，群里的人都很淡定，骆小林一开始也没太注意，等着数据再次上升，可很快，下降的速度就越来越快了。
群里也有人说“跟着老师做就行，不要着急”，大谷海鲜也安慰她“冷静下来，坚持住”、“相信老师”，但罗小琳再也不敢看盘了。
仅仅一个晚上，她就损失了8万元，这可是她半年的收入。
第二天的金融课上，赵昆用比平时大很多的声音反复强调，昨晚指导的失误，是受到一些意外数据的影响。
“当有人赔钱时，我希望是我赔。我比任何人都难受，”他说。
抱着“把输的钱赚回来”的心态，罗小琳当晚就跟着老师炒黄金，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这一次，她输了6万元。
还没等她从亏钱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不到一周的时间，金峰就发了公告，称群里来了不少人发广告、发病毒链接，暂时解散群，后续会陆续把大家加回来，随后，群就解散了。
看着解散后再也无法说话的群，看着头像和名字都换了的活跃群员，看着金币交易账户里仅剩的少量余额，一个念头从罗小林脑海深处冒出来，越来越清晰——
骗局！
投入平台的资金根本没有进入黄金期货市场
罗小琳后来发现，有类似遭遇的不止她一个人。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奉贤区，夏云在那段时间也被所谓的“朋友”拉进类似群体，上了同样的三个老师的课，在同一个平台注册了黄金交易账户，也亏了不少钱。夏云投入的钱更多，足足有1456591元。最后她只取出386179元，剩下的100多万元全部“打水漂”。
在亏钱之后，夏云最初想找张菲帮忙，推荐一些黄金投资，让自己把钱赚回来，但是却发现张菲开始找各种借口推卸责任，最后干脆把她踢出群了。
她不禁开始怀疑起来，最让她不解的是，整个团队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亏钱，而其他人都在赚钱。
5月30日，夏云向警方报案。表面上看，这不像是诈骗，更像是一次普通的投资失败。但由于涉案金额巨大，上海市公安局奉贤分局出于谨慎考虑，决定对金丰集团内多个活跃账户的IP地址进行排查。
这些看似来自世界各地的账户，都指向同一个地址——广东湛江的一栋办公楼。
“这很不正常。”奉贤分局刑警大队徐警官告诉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5名民警立即赶赴湛江，找到办公大楼，勘察地形，排查情况，IP地址指向该写字楼26层，而该楼层的一个办公室内长期有23个人办公，这些人暂时成为嫌疑人。
6月6日，奉贤分局50余名警员赶赴湛江抓捕。“每个嫌疑人至少安排两名警员看管。”徐警官介绍说。6月7日凌晨，全体警员来到大楼，分批乘坐大楼后面的电梯到达23楼，再爬三层楼梯到达26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照常升起，23名犯罪嫌疑人相继走进办公室，照常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调出黄金交易平台、股市、聊天平台的页面。
所有嫌疑人到位，抓捕开始。一间办公室的门被锁住，警察破门而入。里面还有一个上锁的隔间。他们再次破门而入，发现一名男子躲在床下，手里拿着手机。这名男子正是夏云和罗小林注册的炒金平台的管理员庞友，名下有9张银行卡。
奉贤警方调查该黄金炒卖平台数据后发现，包括罗小林在内的所有投资者的钱，进入平台后并未投入黄金期货市场。追踪资金流向后发现，这些钱早已被“分走”，受害人账户上显示的数字只是根据黄金期货市场数据的涨跌计算出来的。
“那些老师会预测市场的走向，然后引导受害人往相反的方向走，使得受害人很有可能亏损。即使受害人侥幸赚钱，只要不立刻把钱提走，老师们就会怂恿他们再次投资，直至把钱全部输光。其实那时账户里根本就没有钱，只有虚假的数字。”徐警官向记者解释，群员发来的所谓赚钱截图大非农的骗局，都是各类虚拟投资软件上的模拟画面。
正是这些关键证据，让警方基本可以确认这是一个骗局。
过去也曾发生过黄金投机骗局，“但那些花招没有这么深奥和戏剧性”。
经过几轮盘问，徐警官发现，正是这23个人支撑着一个个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聊天群，“有的人一人负责七八个账号”，不同的角色被列成一张表格。
有的充当老师的角色，负责长篇大论，营造权威感，虽然他们的文化程度只有初中毕业，但经过几天的培训，就能流利地说出期货、股票的专业术语，犹如“华尔街交易员”。
有的人则扮演好朋友的角色，在谈话中说几句暖心的话，负责和受害人迅速搞好关系，取得他们的信任，到了关键时刻，再怂恿受害人跳进陷阱，进行投资。
大多数人扮演着普通群体成员的角色，营造出一种热情的投资氛围，形成漩涡，把受害者拖下去。
这些人每天早上开会，总结最新进展，为不同的受害者制定下一步的计划，并有培训课程和教材教授“说话技巧”。
“我认识的客户最后都在这个平台上亏钱了。”扮演“交易员”张飞的犯罪嫌疑人林华说。每进入该平台的资金，林华都能获得5%的佣金。
其实，每个炒金群里都只有一个真正的人，也就是受害人。据林华介绍，炒金其实是亏钱的，全靠冒充群员的员工营造赚钱的假象。如果群里多一个真正的客户，两个人互相印证，就会发现其实是在亏钱。
“只要我们让客户重仓操作，总能让他们亏损，最后客户亏得越多，公司赚得越多。”林华解释道。
她是去年年底被庞有招进公司的，很快就成为业务骨干。至于这个平台，庞有也是从朋友的朋友那借来的。
翻看聊天记录，罗小琳仿佛看着自己逐渐放松警惕，“滑向深渊”。她评价赵昆：“他真是一个戏剧演员。”
罗小琳坚持了近两个月才被拉下来，她坦言，如果是她自己投资，绝对不敢这样买，也不敢一次性买这么大的金额。
“这真的就像《楚门的世界》，专门为受害者制作的。”刑警队石队长感叹，“国内以前也有炒黄金骗局，但套路没这么深、这么戏剧化。”
作为一名刑警，石队长见识过各种诈骗手段。前不久，奉贤警方破获了一起自称帮别人开发“微信小程序”但实际上拿不出像样产品的诈骗案。还有一些假冒的古玩鉴定网站，看到客户拿来鉴定的物品，就说是稀世珍宝，愿意帮客户展示拍卖，然后骗取大笔保管费或活动经费。
但像这次黄金诈骗案，他们第一次遇到整个团伙都是骗子，而只有一个受害人的情况。
“我们这次铲除的只是利益链中的一个环节，其实背后还有很多人，还要继续挖掘。”石队长说。
为了追查线索，刑警队开始在类似的股票交易群里“卧底”，石队长也加入了一个可疑群，群里气氛也很热闹，群里成员除了聊投资，每天还会打招呼、讨论慈善，世界杯期间甚至还会聊足球。
或许是因为他们发现石队长对黄金投机投资不感兴趣，所以没过多久这个团体就解散了。
（罗小林、夏云、庞友、林华均为化名）